窗外的小雨从晚上就不肯停歇,转动着又是一年清明了。
自己的童年应该是在悠扬的琴声里渡过的。那时的自己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安安静静的,自己的家里却总是乐声连绵。对于那动听的乐曲,自己从来没有耐心认真听过。可能是小时得病坐的时间太久的原因(外公他们总说,我两岁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木头板凳上,一坐就六个小时,动也不动,有道是小和尚入定,长大保准不定),稍微长大一点,就怎么样也坐不住。搞得外公总说我猪身子长了个猴子屁股。
对于家里的两个男孩子,外公倒是非常希望我们能够接受一下音乐的熏陶,于是我和表哥就开始了枯燥的基本功练习。可能自己完全没有继承外公的基因,自己对音律根本就无法开窍。更不明白明明用弓子可以拉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偏偏还用一枝红蓝铅笔把它们给别住;还不明白那个弓子用来玩骑马打仗比用来拉琴好多了,却总不让俺们玩;最不明白的是,钢琴里123要用前三个指头,可是4却不能用无名指,偏要用大拇指,这完全是没有事找事嘛。出于对外公的这些无理要求的不赞同,俺们无师自通用上了圣雄甘地的不抵抗运动,您说喜欢我哪里拉的好,我改成噪音好了,整个一个专业求下进。等您一回头有事情去了,俺们就偷偷地钻进太婆(外婆的妈也就是妈的外婆)的房间里去偷吃酵母片。酵母片那个好吃呀,吃的俺们口滑舌香。开始还只是拿一片,入口即化以后明显不过瘾,就一个瓶子里拿一片。过会儿再想想,那么多片,再拿一片,太婆年纪大了,肯定也发现不了,于是就将吃酵母的活动继续了下去。不过当酵母开始发酵的时候,我们就听见了太婆愤怒的喊声。表哥质问俺,你不是说太婆发现不了吗?这个问题当时的俺是没有回答出来,现在想想,如果20片酵母片变成2片的话,再花的眼睛也会发现的。
在偷酵母的活动被残酷镇压之后,我们把方向转向户外。往往趁着外公转身的时候,悄悄地掀开竹帘出去玩泥巴。这个掀帘子的工作可是个技术活,好多次就是因为放的时候发出了声音,导致功亏一篑。不过溜出去容易,回来却很难。小时候俺可是院里有名的专业陪玩人士。第一拨小朋友玩好回家吃饭去了,俺就陪着第二拨玩沙子。第二拨天黑了被叫走了,又碰上第一拨吃完饭出来了。那时俺觉得这多爽呀,他们换着陪俺玩。可是等没有人的时候就害怕回家被收拾了,偏偏这时就会听到外公的山东口音在院子里响起。仗着自己眼睛好,每次总是可以躲在红砖垛的背后,看着年过古稀,后背微驼的老人焦急地走过。而顽皮的自己却蹑手蹑脚地掀开竹帘,偷偷钻进自己的小屋。等听见老两口焦急地讨论的时候,就自作聪明地从小屋里钻出来,惊讶地说,我一直就在屋里呀,原来你们在找我呢。装傻的直接结果就是晚饭除了棍子烧肉外再加上跪蹉板。这个时候我一般是不会哭的,因为太婆对付我们比较有办法。在很小的时候,我特别能哭,一哭起来咧个大嘴没完没了,这时太就会抓上一把盐丢进我的嘴里。乖乖好咸,于是俺马上闭嘴。这时就晚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太一把拔下她盘头发的卡子,噗地一下扎在俺的小手上。俺吃疼不过,再度咧开大嘴恢复正常,刷的一下,盐就全进去了,从此全然不想哭泣,低头找水去也(后遗症是到现在也不太会咧嘴哭)。
其实也不是每次都能躲过去的,好几次躲猫猫就变成了官兵抓强盗。也不能怪俺们太弱小,只是因为外公太强大。外公虽然年过古稀,但身子骨无比强健,直线速度让弱小的俺们直接投降。现在回忆起来,可能还是理论指导有错误。因为我小时候好像认为跑步就应该全身使劲,包括眼睛。一般眼睛使劲的结果就是闭上了,只听见两耳呼呼风响,感觉比不闭眼是要快一些,直到那一天撞上了旗杆为止。
对于不听话的我们,外公的口头禅就是打屁股。单纯的自己在巴掌的阴影下也开始变的不简单起来,于是误认为外公有打屁股的嗜好。于是每次外公下班回来,讨好地走上前去说,外公回来了,打打屁股吧。外公把手握成拳头,做势啐了两口,笑道,谁打你的臭屁股,快滚开。自己于是跑到表哥前得意地炫耀,得到表哥的鄙夷,拍马屁,看哪天如你所愿,巴掌落下来叫你屁股碎成八瓣。
屁股依然是那两瓣,玩的也依然欢实。那时最好玩的地方应该就是外公的花园了。北京的老平房,前后都有院子,和外公一起种过丝瓜,扁豆,苋菜,向日葵,杏树,月季,昙花,蓖麻还有核桃树,还有一样好玩意,绿毛龟(好长好绿的毛,非常可爱,后来被表妹用洗发水给它做清洁,不幸光荣牺牲)。而我最喜欢的则是一种叫死不了的小草,不用浇水,自己就可以长的肉乎乎的。好吃的杏儿熟了自己会掉下来,下雨的时候,我们会坐在客厅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当听到啪的声音的时候,就连忙冲出去,就会捡回一个熟透的黄杏回来。
但对于活力过剩的我们来说,核桃才是俺的挚爱。核桃树上有种绿色的虫子,叫“洋辣子”,碰到了会十分疼痛,而且奇痒无比。绿色的核桃就在树枝上面,摘下来后要把外面的绿色果皮(很涩,里面的汁碰到会发黑,很难洗)去掉,第二层就是我们平时见的核桃。敲碎之后,注意还要剥掉一层淡黄色的皮,露出里面新鲜的白肉(一般都被我们的手染成黑黑的),香嫩可口,堪比豆腐,美味呀。
看到俺们俩个瓜实在没有音乐细胞,外公的精力还是集中在他的教学与创作上。年幼的自己实在是无法明白老人哪里来的热情,回家之后,抓紧一切时间,把谱子放在那个长方凳子上,自己坐在马扎上,把瓶底样的眼镜几乎贴到了纸上。执着的精神给我们的唯一好处就是,到了吃饭的时候,负责搬板凳的我可以大声地说,板凳被外公占着呢。这时的外公早已没有了打屁股的严厉,低声讨好地说,不用管了,我自己来,于是俺又少搬一个凳子,得意而去。
拿信也是小孩子们一项非常重要的活动,习惯了每天都给外公送信的俺,一碰到没有外公的信就会特别高兴,会大声地告诉他,因为这太不寻常了。舅舅对此也非常不理解,说他这么大年纪了,每一封信你都回,还全称为“乐友”,完全不注意身份和辈分,乱套了。外公这时会憨憨地笑着说,你不懂的。是呀,以乐为友,以友为乐。外公,您在的时候我们不懂,我们懂的时候您已不在。
在外公的琴凳里藏着几支萧,通透的竹子,磨的十分光滑,不知跟了他多少年了。自从俺知道钢琴凳是空的以后,就打上这个主意,因为这个太像金箍棒了,你说我左手拿着萧,右手放在左脸上搭个凉棚,那不就是猴王转世,大圣附身嘛(幸亏那时不知道黄老邪)。为了得到那两支萧,从来不摸乐器的俺,硬是用一个暑假的时间把箫弄出了声音(由噗噗变成了嗤嗤),然后去跟外公炫耀自己的天赋。可能是实在受不了我这种芙蓉大姐前世的活现眼,也可能是怕了再听我的噪音,外公非常慷慨地把箫送给了俺。俺那个乐呀,走到哪都把长短棒带到哪,吃饭坐沙发全无例外,结果那支短箫放在沙发上被我生猛老妈一屁股坐断了,悲痛欲绝的俺连忙把长箫收好,保留至今。
外婆对俺们这些小的把戏一般是嗤之以鼻,只是每天忙着叫我们早上喝牛奶,下午吃两块饼干。早期的牛奶是凭票的,家里太婆,外公,外婆,舅舅,俺和表哥还有孝梅姨,好像只能领三瓶奶。那时取奶需要一个奶证,取一天,发奶的朱奶奶就划一天。每次取奶的时候队伍就是排的很长,这时俺的数学天赋从小就显示了出来。先玩,等人少了再去取奶,这样玩的取奶两不误,还不用排队,看运筹学。算盘打的挺好,可惜忘记了自己是出名的陪玩大王。那时俺也三陪,是陪玩,陪玩再陪玩,一直陪到天黑,回头一看,排队的一个人也没有了,连发奶的也不见了。拎着空瓶还不敢回家,在外面东晃西逛。等着在家热奶的外婆(没有冰箱的年代),急的像牛奶里的蚂蚁,连忙拿起奶证,找到朱奶奶家里,说上一簸箕的好话,总算把奶取回来了。屡次犯错不见改正的我,也从来没有少喝过一次那从来就不够分的牛奶。
外婆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每天对你关爱的方式就是发射无数好心的飞刀向你进行问候。后来我发现,自太婆开始,外婆,我妈这一系列都有这种好心不说好话的家传武功,从三八大盖,王八匣子到AK47,一代胜过一代,什么话不讨人喜欢就说什么话。经典比如第三代窝心教主就关切地告诉俺,出差坐火车千万要当心(这句正常),小心火车翻了(火车没翻,我先翻了)。
可能是右脑不发达的原因,小时动手能力奇差。从来门门功课得优的俺最怕上手工课,就是因为那次做沙包的时候,别人的沙包都是长方体的,八个角,俺的沙包呢比别人少个角,不会收口。依然记得在下课前的最后一分钟,死挨慢拖也没有熬过去的我听着出过天花的麻面老师的女高音:“同学们,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沙包呀”。回家后无论如何非要缠着外婆帮我做个好看的钱包,下次交作业时好出一口气。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天的我眼前依然晃动着那昏暗的灯光下,外婆拇指上套着顶针的手,拈着发亮的银针在乌黑的头发上轻轻地磨上一下,轻巧地穿过那带着五角星的钱包的样子。当我看出钱包的水平完全没有反映出外婆的功力的时候,外婆轻轻地告诉我,你那笨笨的样子,哪里会做的很好,太好了就不象了。
与外公的严谨不一样,外婆的严厉里还有着溺爱。记得每次离开北京的时候,舍不得离开北京的自己总要上演一出类琼瑶的活剧,这时外婆会用那已经不再光滑的手抓住我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生活,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应该好好活着。外婆在这里,想来就来,什么时候都可以“。好像是为了弥补我的遗憾,每次来北京的时候,外婆总会给我在份饭之外加上几筷子她自己非常喜欢而我几乎不吃的菜,在表妹们不满的眼光中满怀欣喜地期待着俺高兴地吃下去。情到深处,因喜而欢,不喜亦欢。
时过境迁,顽皮的孩子已经不惑,再没有人来打屁股,只身在地球的另一边延续着新的顽皮。慈祥的外公外婆,带着那股亲情,带着过去,随着琴声已飘然而去,惟思绕梁,不绝于心。
清明,晨雨午雪晚睛夜有风,即日,外婆生日祭。来亦快乐,去亦快乐!
新月西上如钩,亲爱的外公外婆,愿您们在天堂的春天里琴声飞扬。
音乐:田园春色,陈振铎曲,演奏宋飞。